蛇毒已烈,賦斂之毒尤甚
——讀柳子厚《捕蛇者說》
柳宗元所處的時代,是唐王朝由盛到衰的歷史轉捩時期。公元755年安祿山之亂後,中央政權與藩鎮不斷鞏固自己的勢力,對人民加重賦稅。史書記載:中唐賦多而重,除法定的夏、秋兩稅外,加征種種苛稅。繁重的苛捐雜稅,使勞動人民苦不堪言,如再遇天災,無疑雪上加霜,他們紛紛逃亡、流浪,以至十室九空。柳宗元在唐順宗時期,參與了以王叔文為首的永貞革新運動。因反對派的強烈反抗,革新運動一百四十多天後失敗,順宗退位,王叔文被殺,柳宗元貶為永州司馬。在永州的十年期間,柳宗元大量地接觸下層,目睹當地人民“非死則徙爾”的悲慘景象,感到有責任用自己的筆來反映橫征暴斂導致民不聊生的社會現實,希望最高統治者能借此體察民情,推行善政。柳宗元看到“永州之野產異蛇”,聽到有蔣氏者“專其利有三世”的事例,他以進步的思想和身邊的素材構思了這篇《捕蛇者說》,以“砭時弊與抒孤憤”。
柳宗元的《捕蛇者說》,向我們揭露了一個觸目驚心的社會現實:蛇毒縱然兇猛,可賦斂之毒卻比它更為酷烈。文章開篇,便對永州野外的異蛇進行了細緻描寫,“黑質而白章,觸草木盡死;以嚙人,無禦之者”,其毒性之強,簡直讓人不寒而栗。但這蛇也有獨特的藥效,“得而臘之以為餌,可以已大風、攣踠、瘻癘,去死肌,殺三蟲”。正因為如此,太醫奉皇帝之命收集這種蛇,每年要徵收兩次,並且號召能捕蛇的人用捕來的蛇抵繳租稅,這使得永州百姓紛紛爭著去幹這差事。這看似是個能減輕負擔的“機會”,實則是百姓悲劇的開端。
蔣氏一家就是這場悲劇的縮影。他家祖孫三代都以捕蛇為業,祖父和父親都死在捕蛇這件事上,他自己從事捕蛇也有十二年了,幾乎喪命的次數都數不清。可即便這樣,當作者提出要為他更換勞役、恢復賦稅時,蔣氏卻“大戚,汪然出涕”,說“吾斯役之不幸,未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”。為什麼蔣氏寧可冒著丟掉性命的危險去捕蛇,也不願意恢復繳納賦稅呢?
從蔣氏的訴說中,我們能清晰地看到百姓生活的悲慘景象。自從他家三代住在這個鄉里,到現在已經六十年了,鄉鄰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窘迫。“殫其地之出,竭其廬之入”,為了繳納賦稅,百姓們拿出地里所有的產出,用盡家中全部的收入,卻依然難以填滿官府貪婪的慾壑。他們被迫“號呼而轉徙,飢渴而頓踣。觸風雨,犯寒暑,呼噓毒癘”,常常因此丟掉性命,死後屍體都互相壓著。當年和他祖父同住的人家,如今十戶當中沒剩下一戶;和他父親同住的人家,如今十戶當中沒剩下二三戶;和他一起住了十二年的人家,如今十戶當中也沒剩下四五戶。這些人家不是死了就是搬走了,只有蔣氏因為捕蛇還活著,這看似是僥倖,實際上是更深重的悲哀。
兇暴的官吏來到鄉里時,更是讓百姓不得安寧。“叫囂乎東西,隳突乎南北;嘩然而駭者,雖雞狗不得寧焉”,官吏的殘暴與蠻橫,讓百姓時刻處於恐懼之中。蔣氏每次看到官吏來了,就小心翼翼地起身,看看裝蛇的瓦罐,只要蛇還在,就能鬆一口氣躺下來。他小心地飼養蛇,到了規定的時間就去獻蛇。回來後就能安心地享用田地裏的物產,度過自己的一生。大概一年當中,他只有兩次面臨死亡的危險,其餘時間都能安樂地生活,哪像鄉鄰們那樣天天都處在死亡的威脅中呢。
孔子說:“苛政猛於虎也!”柳宗元以蔣氏的遭遇為例,深刻地印證了這句話,還進一步指出:“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”。蛇毒雖然能奪人性命,但還有藥物可以治療,而賦斂之毒,卻像個無底洞,不斷蠶食百姓的生命和財產,讓他們墜入無盡的痛苦深淵,並且無藥可解。
柳宗元寫這篇文章,是“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”,他希望那些考察民情的人能看到這篇文章,讓統治者了解百姓的疾苦,減輕賦稅,讓百姓能休養生息。然而,在當時的社會,這樣的願望是多麼難以實現啊。《捕蛇者說》不僅是對當時社會黑暗現實的強烈抨擊,更飽含著對百姓的深切同情。它讓我們看到了在苛政壓迫下,百姓如螻蟻般艱難求生的慘狀,也讓我們對那個時代的苦難有了更深刻的體會。直到今天,這篇文章依然具有深刻的警示意義,時刻提醒我們要關注民生,珍惜當下和平、公平的社會環境。
附原文《捕蛇者說》
永州之野產異蛇:黑質而白章,觸草木盡死;以嚙人,無禦之者。然得而臘之以為餌,可以已大風、攣踠、瘻癘,去死肌,殺三蟲。其始太醫以王命聚之,歲賦其二。募有能捕之者,當其租入。永之人爭奔走焉。
有蔣氏者,專其利三世矣。問之,則曰:“吾祖死於是,吾父死於是,今吾嗣為之十二年,幾死者數矣。”言之貌若甚戚者。
余悲之,且曰:“若毒之乎?余將告於蒞事者,更若役,復若賦,則何如?”
蔣氏大戚,汪然出涕,曰:“君將哀而生之乎?則吾斯役之不幸,未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。向吾不為斯役,則久已病矣。自吾氏三世居是鄉,積於今六十歲矣。而鄉鄰之生日蹙,殫其地之出,竭其廬之入。號呼而轉徙,饥渴而頓踣。觸風雨,犯寒暑,呼噓毒癘,往往而死者相藉也。曩與吾祖居者,今其室十無一焉。與吾父居者,今其室十無二三焉。與吾居十二年者,今其室十無四五焉。非死則徙爾,而吾以捕蛇獨存。
悍吏之來吾鄉,叫囂乎東西,隳突乎南北;嘩然而駭者,雖雞狗不得寧焉。吾恂恂而起,視其缶,而吾蛇尚存,則弛然而臥。謹食之,時而獻焉。退而甘食其土之有,以盡吾齒。蓋一歲之犯死者二焉,其餘則熙熙而樂,豈若吾鄉鄰之旦旦有是哉。今雖死乎此,比吾鄉鄰之死則已後矣,又安敢毒耶?”
余聞而愈悲。孔子曰:“苛政猛於虎也!”吾嘗疑乎是,今以蔣氏觀之,猶信。嗚呼!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!故為之說,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。
附《禮記·檀弓》摘抄
孔子過泰山側 ,有婦人哭於墓者而哀,夫子式而聽之,使子路問之,曰:“子之哭也,壹似重有憂者。”而曰:“然。昔者吾舅死於虎,吾夫又死焉,今吾子又死焉。”夫子曰:“何為不去也?”曰:“無苛政。”夫子曰:“小子識之:苛政猛於虎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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